銀幕世界裡的宿命論──《殺人影片》與《愛情影片》

　　波蘭導演奇士勞斯基無疑是影響現代影壇最巨的電影大師之一，他電影裡人事無常的宿命，深深影響了中生代的獨立製片。奇士勞斯基最為人知的影片，應該是法國出資拍攝的《藍色情挑》《紅色情深》《白色情迷》三部曲，以及這之前的《雙面薇若妮卡》。《雙面薇若妮卡》為法國女星依蓮雅各奪下了一座坎城影展最佳女主角獎，讓她從此揚明世界，然而一直到奇士勞斯基過世為止，法國人所舉辦的坎城影展，卻不曾以官方獎項肯定這位由法國人贊助提拔的電影大師；反而不遠的義大利人，曾把威尼斯金獅獎班給了《藍色情挑》，讓他在嚥氣之前，不至於失望透頂。

　　奇士勞斯基或許最知名的影片，是他死前的四部法國出資的作品，然而讓他受到影壇注目（或是說，讓法國人決定掏出錢來投資他的），卻是他在1989年於波蘭所拍攝的十集電視劇「十誡」。這部電視劇以波蘭的公共住宅為主要背景，這些住戶彼此認識，常常擦身而過，各自有各自的故事，有的與其他住戶有關，有的則是發生在自己家庭裡的問題。名為「十誡」，當然是取自於聖經裡的十誡，然而奇士勞斯基取其誡條文字，卻以另一種觀點去詮釋誡文的意義。

　　「十誡」電視劇後來被稱為「史上最好的電視劇」，另一名電影大師史丹利庫柏力克更將其稱為唯一的經典。奇士勞斯基的電影，總會出現一個神秘人物或是一個日常小細節，貫穿著整系列的影片。在「十誡」裡，是每一集都會出現的神秘角色，這些角色由同一個演員阿圖爾?巴奇斯飾演，有著同一張臉，卻有著不同的身份與職業，在影片中沒有一句對白，像個旁觀者一樣，看著這些主角，有人說他們像是死神，更有人說他們其實就是觀眾的化身，進入銀幕旁觀著主角們；而同樣類型的角色，在後來《藍白紅三色系列》與《雙面薇若妮卡》則化身成一名丟垃圾的老婆婆，藉由主角與這個無名的角色，我們可以觀察到主角們不同的個性。

　　「十誡」系列裡的第五集「不可殺人」與第六集「不可姦淫」，後來被拍成了長片，分別名為《殺人影片》以及《愛情影片》。《殺人影片》在當時探討了死刑，堪稱先驅：一個年輕人殺了一名計程車司機，我們不清楚年輕人殺人的動機，電影裡也沒有給兩個人任何的批判，年輕人看似反社會，但同時對人和善；計程車司機雖為受害者，平常的做為卻自私刻薄，但也有他善意的時刻。年輕人殺了人，法律殺了他，在伏法之前，年輕人說出了他成長中的陰影，以及他變成今日這副模樣的原因，他的辯護律師──一個初出茅廬、剛當了爸爸迎接新生命，卻又同時得送走一條年輕生命、對死刑充滿不解的年輕律師──靜靜聽著他說的一切，國家卻不讓他說完，急著將他準時送上絞刑台。奇士勞斯基讓我們靜靜地看完這段過程，不給批判，不論是非，只是提出了問題，留下廣大的空間給觀眾思考。我們到今日都還在爭辯死刑的存廢，然而《殺人影片》卻早在約30年前就提出死刑與復仇關連的命題。《殺人影片》議題銳利，奇士勞斯基卻拍得平靜，這種對比在觀眾的腦子裡，才造成了最大的震撼。該片與「十誡」劇集於2002年獲英國「視與聽」雜誌選為影史十大影片，並且獲得美國影評人極高的讚譽。

　　議題讓《殺人影片》在當時成為轟動，然而另一部《愛情影片》對後世產生的影響，才是無遠弗屆。《愛情影片》的戒條雖為「不可姦淫」，然而影片所討論的偷窺與性愛，卻是遊走於一般人的道德標準。故事為19歲的男主角湯姆，愛上了對面的女鄰居，於是偷了望遠鏡夜夜偷窺，甚至打電話騷擾。女鄰居是個喜歡性愛的熟女，常約不同男性來家裡過夜，湯姆心存嫉妒，會打電話謊報瓦斯漏氣，以破壞兩人好事，甚至在郵局上班的他，會利用自己的工作之便，發假的匯票通知給女鄰居好見她一面，然而這卻替鄰居惹上了麻煩，讓郵局誤以為她是詐騙份子。女鄰居受辱離開，湯姆於是坦承自己的行為，並同時告白。女鄰居當下沒有生氣，反而與他約會，並且將他帶回家中，卻以最殘忍的方法──性──去摧毀他對愛情的期待，同時羞辱他。湯姆自殺獲救，女鄰居卻相當內疚，等待湯姆出院的期間，女鄰居發現了自己其實期待湯姆純潔的愛。

　　《愛情影片》的電視版與電影版有不同的結尾：電視版的結尾，湯姆告訴女鄰居「我已經不偷窺妳了」；電影版確有一個更魔幻、更意味深長的結尾：湯姆邀請女鄰居到自己的房裡，透過那個望遠鏡，她見到了自己最難過的那一刻，而那時湯姆走來，安慰了她。湯姆的行為，不論是偷窺或是騷擾，都讓人無法忍受，甚至法律可以定罪；但對愛失望的女鄰居，用性來挫折愛的價值，藉此讓為愛受傷的自己不再難過，卻必須透過這個「罪人」，來重新尋回愛情。《愛情影片》的偉大，在於找出了愛情純潔的起源，比起任何浪漫愛情電影，或是純愛電影，都還要純粹而真實。而《愛情影片》裡的許多元素，更在之後的「藍白紅三色系列」以及《雙面薇若妮卡》獲得延伸：女鄰居喜歡用墜子的掛繩刮自己臉，跟波蘭的薇若妮卡相互呼應；鄰居在紅色的話作前搔首弄姿，與《紅色情深》女主角拍攝宣傳照時的姿勢相當；而《愛情影片》裡湯姆苦讀法文的姿態，讓我們想起了《白色情迷》的男主角，他們都是為愛情抱著期待，或許《白色情迷》的男主角，就是長大之後的湯姆呢？

　　奇士勞斯基後期的電影，似乎都很自然地連成了一氣，彷彿他自己化身為上帝，另外製造了一個平行時空，在那裡，活著「十誡」裡的所有人物，以及波蘭與法國的薇若妮卡，還有「藍白紅」裡的每一個主角。那些牽起一切的人或事，其實都是奇士勞斯基創造與掌控這個平行時空的展現，透過這些角色，他讓我們看到上帝的存在──而這個上帝，就是奇士勞斯基本人。

　　奇士勞斯基於1996年於心臟手術中過世，享年54歲。二十年過去了，電影硬體上有了巨大的改革，世界也有了巨大的變動，這些都影響了創作者說故事的方式。有時候我們會好奇，如果今日奇士勞斯基依然活著，他會拍出什麼樣的電影作品？

　　但不管怎樣，奇士勞斯基都已經走了，而他所影響的創作者，卻繼續為他延續那個彼此牽連的平行時空。